《文心雕龙》中的“工匠”慧识 | 社会科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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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斋笔记
《文心雕龙》卒章所谓“腾声飞实,制作而已”(序志),不仅是刘勰的夫子自道,而且堪称中国古典诗文理论中“独照之匠”的慧识。
全文大约2900字,阅读时长约为8分钟。
报纸原文:《文心雕龙》中的“工匠”慧识
作者:华东师范大学 陆晓光
黑格尔《美学》提出过一个命题:“艺术很接近手工业”。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研究的出发点也是当时尚未被学界意识的美学问题:在劳动中“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构造”。《资本论》在分析古典手工业劳动特征时进一步强调:“他们的职业带有半艺术性。”仅此可见,所谓“美的规律”或今人称为“文艺创作规律”的问题,其与“工匠”技能或手工业劳动之间未必没有潜在关联。然而黑格尔与马克思于此关联都是提出问题而语焉未详,我们由此问题反观中国古代美学经典《文心雕龙》,发现其中对于“工匠”劳动多有亲和、敬重、借鉴,乃至引为学习楷模的论述。
“研思之士,无惭匠石”
《文心雕龙》开首就出现对工匠的赞词:“云霞雕色,有逾画工之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原道)其中“画工”、“锦匠”分别指擅长绘画和专事织锦的工匠。“奇”和“妙”则突出了工匠技能的奇妙超拔。刘勰以画工与锦匠的技能来衬托造化钟神秀的大自然壮美之缘由,这表明在他看来,工匠足以代表人间美丽事物的创造者。
《文心雕龙》主要论述的是以诗文为载体的人文之美。因此下面一段关于“天工神匠”的类比更具代表性:“裁云制霞,不让乎天工;斫卉刻葩,有同乎神匠矣。”(隐秀)在这里,刘勰不仅把优秀工匠赞颂为“天工神匠”,而且将诗文创作视为足以与工匠劳作相媲美的活动。这个类比堪称前所未有。“匠”字本义指木匠,“夫匠者,手巧也”(《韩非子·定法》)则意味着手工艺者皆可属“匠”人。汉代王充已经将文字工作也归为“匠”类:“能雕琢文书谓之史匠。”(《论衡·量知》)然而,以“天工神匠”来类比阐明诗文创作的模范境界,却是《文心雕龙》的首创。
今人通常认为,作为脑力工作的文艺创作相对于需要较大体力的工匠劳动具有高级性质。然而《文心雕龙》却认为,两者的差别可能只是同类级别的分工不同:“夫山木为良匠所度,经书为文士所择,木美而定于斧斤,事美而制于刀笔,研思之士,无惭匠石矣。”(事类)
在这段陈述中,良匠与文士(劳动主体)、斧斤与刀笔(劳动工具)、木美与事美(劳动对象),三者都是两两相对而并驾齐驱。如果一定要分轩轾的话,毋宁说刘勰更担心文士落后于工匠们。《庄子》寓言中有一位“运斤成风”的匠石模范,他能够用粗大斧子精确削除知己友人脸上“若蝇翼”斑点。刘勰所谓“无惭匠石”者,应该就是强调文士必须以能工巧匠为榜样,方可能创作出无愧“事美”的作品。
这个期望首先是刘勰本人的自警自励。《文心雕龙》立意高远,以“龙”意象为寄托,而其用以特指诗文“研思”活动的,正是具有工匠劳作性质的“雕”字。雕谓雕刻,“雕”字对于工匠劳作的技能而言具有代表性。缘此,《文心雕龙》行文中“雕”字频频出现,例如:“古来文章,以雕缛成体。”(序志)“丈夫处世,怀宝挺秀。辨雕万物,智周宇宙。”(诸子)可见,“雕”字既是刘勰对“古来文章”创作技能的指称,也是《文心雕龙》引为范式的研思方法。
“笔端之良工”与“匠之制器”
《文心雕龙》对“工匠”的推崇并不限于笼统类比或抽象赞美,而是落实于对创作技巧的研讨以及诗文善否的分析中。例如关于工匠之“工”:“循理而清通,亦笔端之良工也。”(才略)“杂以谐谑,回环自释,颇亦为工。”(杂文)“隐以复意为工,秀以卓绝为巧。”(隐秀)这三例中的“工”字作为赞语,分别指涉“循理”、“谐谑”、“复意”等技巧法则。
又如“吴诔虽工,而他篇颇疏。”(诔碑)“工辞之人,必欲臻美。”(隐秀)两例,前者是对作品整体的赞词,“工”与“疏”相对;后者则是对文字工作者的特称,“工辞”与“臻美”互文。
就工匠之“匠”而言,《文心雕龙》用以阐释诗文法则而类比鲜明者如下:“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神思)
刘勰认为想象力(神思)是诗文创作的首要法则,而这个法则是与工匠劳作起始于构思的程序相通。但他对“独照之匠”的推重,并不限于其构思阶段的“窥意象”之巧,而指谓着其“运斤”技能的全过程。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文心雕龙》的如下类比:“制者,裁也。上行于下,如匠之制器也。”(书记)虽然《书记篇》主要论述“律令法制”等实用文体的规范技巧,然而“如匠之制器”这一类比也可谓是对各类诗文创作法则的概括。足以印证这一点的是,“匠之制器”的“制”字堪称《文心雕龙》全书最频繁使用的动词,计有69出。“制”字统摄了诗文创作的各个层面。缘此之故,“制”的对象可以是各类作品样式,如“制书”(神思)、“制诗”(时序)、“制歌”(明诗)等;“制”的对象也可以是某种规矩法则,如“禀经以制式”(宗经)、“据事制范”(宗经)、“望今制奇”、(通变)“应物制巧”(章表),以及“制繁”(才略)、“制理”(诸子)、“制韵”(声律)、“制异”(练字)等。
“制”在现代汉语中通常以双音节的“制作”或“制造”出现。朱光潜翻译的黑格尔《美学》中注意到“诗”与“制作”的独特关系:
一般说来,诗按它的名字所含的意义,是一种制作出来的东西,是由人产生出来的,人从他的观念中取出一种题材,在上面加工,通过他自己的活动,把它从观念世界表现到外面来。
黑格尔认为西语“诗”的本义为“制作”,这个断言令人不免惊讶。因为今人谈论“诗意栖居”之类话题时,甚少言及工匠“制作”。查西方语言中的“诗”: 英语为“poem”,法语为“poème”,拉丁语为“poema”,其共同语源为希腊语的“poêma”;后者又源于古希腊语“poieō”,英语对该词本义的解释是“to make”。可见西语“诗”的最初本义确实是“制作”。这个事实有力证明了至少在西方最初观念中,诗歌艺术与手工制作的技艺是同一回事。黑格尔的评断与《文心雕龙》的“如匠之制器”说是不谋而合。
“腾声飞实,制作而已”
然而《文心雕龙》关于诗文创作与工匠制作之关系的叙事,更有超出黑格尔美学视域的见识。汉字“制”的本义与“匠”字相通:两者都内含“刀”形。如果说“制”字是对工匠劳作过程的概括性指谓,那么这个过程是由诸多手工技能才得以完成。换言之,工匠制器的工艺过程包括诸多不同阶段,并且其技能动作因加工材质不同而变化。因此并非巧合的是,《文心雕龙》论述诗文创作“如匠之制器”的过程中,还频繁使用了一系列特指某一阶段或某一方面技能的动词,它们也都与工匠使用的工具(刀)相关。这类动词至少有:“切”、“解”、“析”、“勒”、“刻”、“刺”、“割”、“剖”、“斫”、“削”等。
这类动词就其各自出现频率而言,最多的“切”字(30出)亦明显低于“制”字(69出),前者仅为后者的半数。原因在于它们分别特指制作过程中的某项特殊技能,而非整个过程。代表这些不同“运斤”技能的各类动词频繁出现于《文心雕龙》不同篇章,这也进一步印证了“独照之匠”的劳作与“工辞之人”的创作,两者间不仅整体上相通,而且在细部技巧层面也多有类似。在这个意义上,《文心雕龙》卒章所谓“腾声飞实,制作而已”(序志),不仅是刘勰的夫子自道,而且堪称中国古典诗文理论中“独照之匠”的慧识。
1500年前的刘勰尚未见识到当代“大国工匠”们的奇迹,但是,他将少年7岁“梦彩云若锦”(序志)的初心践行于成年后的“雕龙”工作,却是为当代文人学士提供借鉴。
文章原载于社会科学报第1575期第8版,文中内容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报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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